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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“三伏乘朝爽，闲庭散旧编。如游千载上,与结半生缘”。时维仲夏，一年一度的曝书会如期而至。清凉台东隅早已支了屏风权作会场，经典与藏器二阁的三十代弟子们一连数日夙兴夜寐，今晨方将阁中万卷藏书、千般名器全数搬至场中，安置妥当，如今只盼天公作美，多赐几天好日头，晒一晒书本古器上积了一年的阴冷与潮气】
【同几位师弟一道于场内徘徊做着最后的清点，晨光尚且熹微，不得不一一凑近了细瞧。南面第一、第二行乃经史子集，第三行名贤墨迹，第四行图画；西面第一行之书卷绢帛皆记载江湖各大门派千年的兴衰沉浮，第二行为本阁开山立派以来的历史传记，第三行医书药典，第四行则是杂文、话本、传奇等等；东南面设丝桐，西南面为名器砚台等。至于本门武功心法秘籍或藏器阁秘器，则于清凉台之外另辟曝晒之所】
【清点已毕，众人皆松了一口气，三三两两回房休息去也，无奈今日自己还需当值，此时仍不得合眼。曝书会一共五日，除却物品本身曝晒、养护之需，也是供龙渊阁上下观书览籍，品鉴名器之盛会。如今天色尚早，等了片刻不见来人，索性随便抓过一本书，背靠屏风席地而坐，粗粗翻阅起来】
【此书乃是梁朝国史最后一卷，自己少时便听了个七七八八，没多少新鲜玩意儿，不消片刻便已翻至末章。自喜帝登基伊始，梁朝便已显败相，朝堂之上净是国之巨蠹，贪墨不断；朝堂外民怨四起，沸反盈天。及至永熙末年，终是天下大乱，日薄西山。看到此处，不禁想起那著名的《桃花扇》，以手击节轻声唱道】
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，秦淮水榭花开早，谁知道容易冰消。眼看他起朱楼，眼看他宴宾客，眼看他楼塌了。这青苔碧瓦堆，俺曾睡风流觉，将五十年兴亡看饱。那乌衣巷不姓王，莫愁湖鬼夜哭，凤凰台栖枭鸟。残山梦最真，旧境丢难掉，不信这舆图换稿。诌一套哀江南，放悲声唱到老
【末了，合上书，轻嗤一声，摇了摇头。梁朝这一出大戏演到末路，却不曾想，还有恁许多江湖门派偏要凑上去扮个丑角儿。那辰月教自始至终隐于幕后推波助澜，天驱宗更是不惜献上兵家经典《龙项战要》，以期维系梁朝一统之势，可到得最后，两派都落了个门派凋敝，逐渐湮没的下场；另有傲气山庄为了所谓“天下大义”领着半个江湖抗衡起义军，却因此元气大伤，之后几代人花了无数心血才得以复兴。反观龙渊阁一派，于乱世避祸栖霞山中，为天下，为后世保存书籍古器名剑无数，这才能于今日新朝之时，仍得曝书盛会。思及此，心中感慨万千，不禁一声长叹】
壮哉，吾属之龙渊！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，一如圣人也
崇玉
【虽见天光新辟，尚可辨出云间昏灭残月，曝书晒器日属定三伏，早在天未明时与藏器阁同门布放所藏，溽暑深热，来回数次累得众人汗涔如雨，又因藏品按序排置，需弟子逐个检录，久而已是腰酸臂软、乏力困极了。】
【只觉再难跋涉归返住处，就近寻一处泉井，小歇片晌，方取水浸帕，用湿绢细细擦了脸，起身时才从薄燥晨风中汲出一丝凉意。】
【循风来方向缓行，途经藏器晒展之处，万籁俱寂，器物不言但余情长在，譬如剑为百兵之君，兵者乃不祥之器，物或恶之，故有道者不处，我等铸剑者习剑人，心中所想所念，尽可显于剑中，或控之，或为之所控，当下处于此间，似可聆品诸多藏品的无声之言。】
【俶有击节伴曲声送入耳，眼见台起楼塌，正是《桃花扇》的唱词，沿音逐去，寻得屏风后闲坐身形，继而又是一句“处无为之事，行不言之教”，探身悄看，方知他手中正是一卷梁史。】
我从前读太史门弟子的潜龙述评，天驱、辰月、傲气皆有嘉赞，唯独说起龙渊阁，写的是“倚高山深水之得天独厚，仙名不显，灵龙不现，当评欺世盗名、沽名钓誉……”
【抬腕指了指纸上录流云瀑傲气与叛军鏖战的一段，笑睇执卷人。】
史家弟子一张利嘴，师兄的“壮哉”比不得唐家的“血染流云”呢
我
哪个胡诌，当教他一观我龙渊曝书盛会，看他还有甚么好说……
【甫听得“欺世盗名、沽名钓誉云云”，未曾多想，一句反驳便已冲口而出。不及再言，纸上却被纤纤素手一点，“师兄”二字入耳，才如梦方醒，忙抬首望向来人，却是藏器阁的崇玉师妹。只见她袅袅婷婷立于面前，眼中尤染笑意】
原是玉儿师妹，连日以来辛苦了
【起身将书卷放回，方转身续道】
师妹既读潜龙评述，不知可曾看过司马公与班固二人评董仲舒之言？班固盛赞其有王佐之才，而《史记》中所载却鲜见正面之语，甚至未有单独列传，只与公孙弘等共得《儒林列传》一篇。二人皆为史家巨擘，笔下所录尚且挾私，旷太史门下区区弟子乎？所谓功过后人评，从来做不得准。倘使真为史笔左右，叫万千弟子共赴黄泉，那才真真是沽名钓誉了
【语毕稍顿，伸手一指南面第一行所放史书千册，又道】
躺在史书里的君王们个个盼着千秋万代，可又有哪朝哪代真能逃过这兴衰更替的命运？唐家血染流云不假，却也不过为大梁多续一二年寿数，终是要尘归尘，土归土的，可经此一役，多少江湖儿女的大好头颅，却是白白作了陪葬了。孟子云，“春秋无义战”，我看永熙末年亦当如是。喜帝义乎？大顺军义乎？江湖各派却纷纷偏帮一方，吾未见其智也
崇玉
【于他回首抬望那瞬，稍弯眉眼，凝见他眸中一抹笑意，自点颔轻挽薄晏色，继聆一言“连日辛苦”云云，也就着话头展颜客气一一两句，赘语不提。】
【来时悄声微步，恐搅他念词唱句兴味，待人起身放置书卷，趁机正了适才打屏风后探出的半歪身形，趋行几步，便又闻后言。】
我略猜度，那执笔人在评述时，责龙渊阁怀宝器人杰而无为，正应儒教亚圣之言“达则兼济天下”，又有墨家“任侠”之观，他一区区无名史家弟子，尚可取学于儒、史、墨三家，但这一点，倒强过那挟私的二位前圣，而我派若只以黄老之说为尊，岂不应一句闭门造车了。
【原只同人笑侃作罢，倒不想他论学心起。我如今生在太平年月里，见惯教安逸浮华麻痹的富贵闲人，却不免想若我活在那般群雄并起的烽火里，该是怎样一番光景。】
如师兄读史，全看一个结果，逝者如川流不舍昼夜，时岁无尽，哪年才算得真正的结果呢？
再言，世间事岂是非黑即白可定，难道我谴喜帝便要归为顺军一党么？前者不仁，后者不义，两方相争却尽是黎庶受苦，龙渊阁守循兴亡天道，封山闭门只候明主出世，倘明主再迟数十载呢？百姓便要多受数十载的流离，如何对得起兼相爱的侠义之道？倒不怨旁人以为彼时我派无建树，细数来有功于天下的仅是那柄龙渊剑罢了，与门人有甚么干系。
我
【聆玉儿师妹“任侠”二字，心中却升起丝丝苦涩之感】
韩非子《五蠹》有云：‘儒以文乱法，侠以武犯禁’，此言虽偏激，但何尝不是那朝堂中人对我辈看法之典例？向来只有江湖儿女以天下大义为己任，除叛乱，济黎民，师妹可曾见那上位者，又是如何回报这数万万侠肝义胆的么？秦汉开国，皆要迁游侠于京城，何也？便是因着这些百姓、史家心中的义士，在君王眼里却是动乱之根本。
【先前从未想过，自家这温婉柔顺的小师妹，原是一饱读诗书的侠女。此时望向她的眼光，既含称许之意，又难掩几分怜惜】
师兄如此说与你听，非是紧握了那黄老之说不放，而是这千百年历史便是如此令人丧气，没得师妹你想的那般合人心意。江湖众派倘使皆往一处使力，帮着一方早早了结了那乱世，天下人自然要少吃许多苦头。奈何，仅仅是天驱一派之内，便是意见纷乱，各自为战，更莫说各门各派之间关起门来，又是怎样一番计较。如此拉锯之下，战事倒是越拖越绵长，百姓可曾当真得利？我且问师妹，龙渊阁当年若非要插手这天下事，又该帮着哪头为好？人人都晓得，世间事不只分对错，然既要去淌这趟浑水，又岂容得你两头讨好？
【说话间，已有同门晨课毕，却不忙歇息，急急来此处观曝书之会。回身招呼一二，待得众人自行散于其间，沉浸墨香器韵之中，又展颜同玉儿师妹道】
龙渊阁门下，当时亦是如今日般，才俊成群，宝器在侧。先辈关闭山门，却是护得一方安宁，为后世储人才，留诗书。师妹莫小瞧了这些绢帛纸张，不是龙渊死死守着，多少圣人之言又要消散于腥风血雨之中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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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1-19 19:07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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